作者:乔晟晖 (Dani Qiao)
血阳
又是新的一天。阿妹爬起身来,天色还尚早。屋内闷热得要紧,似乎整间屋被一层水汽托浮着,木头箱笼七歪八斜,探出白色蕈菇。阿妹洗漱过,照例擦地、抹台、准备饭食。远处杂雀啾鸣,腐烂水果混合粪便臭味,以及空气中一阵奇异的香气,飘飘然而来。明明昨天才擦过地,仍旧到处都覆了一层厚厚的尘土,阿妹盯着房梁,心中暗自痛恨房子年老,咳嗽一声便从横梁掉下一泡污水。她扶正桌子,把翻倒的椅子归位。地上许多红的褐的污渍,像结痂的伤口。阿妹不管三七二十一,费了好大的功夫将它们全部抹去。
房子里仍是静悄悄的。阿妹经过走廊,看见丈夫坐在房间里,正专心致志地拆解八音盒。八音盒是女儿留学归来带回,盒身漆成斑驳廉价的红色,拧上发条,就有一个小人叮叮当当地转圈。西洋的小物件精巧而娇气,像一个要人伺候的少女,不知为何便不肯运作。阿妹前些日子将其带到市场去修,未果,只好拿回屋中。丈夫自那之后便成天关在房间里研究修复之方,夜以继日。他拆下发条,用小锤子轻轻地敲,又把小人拆成三段。他撬开这里,拼上那里,试过无数种不同的方法。八音盒始终不见起色。阿妹对此不置可否。
菠萝蜜红毛丹摊开木桌上,核籽遍布。另有一只巨大成熟的榴莲,果肉过于胀满已经撑破外壳,从森森尖刺之间窥视熟软易碎的身体。女儿和小儿子各坐木桌一端,大嚼大咽热带水果,如丛林中某种野兽进食。小儿子今年才六岁,预备送到城里上学。他尚不知即将面对的苦楚,吃得很香。阿妹不由得抚了抚他的头发:小心,会噎到喉咙……
女儿刚从果园回来,褐色长裤和鞋上都沾满泥点。女儿长久未归,比从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更添几分成熟,阿妹端详着她,女儿眉目间阴郁虬结,心事重重。她自西洋归来,专为劝一家人离开旧居,投奔海外。洋人怪异的香味黏在她身上,洗也洗不掉,搓也搓不尽。阿妹像一只野兽尽职尽责护卫混沌家园,将那香气抵御在外。女儿离家这几年,渐渐长出金发,皮肤变白,眼窝下陷,下颌锋利瘦削,仿佛一只小型廓狐;大海大洋的狂吼怒涛在她的声音里传来,一种怪异而陌生的腔调。
女儿抬起头,看了阿妹一眼,仿佛在说什么。她吐出一枚果核,拍拍衣摆,头也不回地走开。
阿妹还在思考女儿眉目间的沉郁灰气。她回忆女儿前几天对她说的话:我今天在外面,碰见那帮人……
什么人?
女儿深深望一眼她。
日本人。吐出一口气,像吐出白雾缭绕的烟圈。
他们总是在那里。你没事少出去,……
……
这片果园,是我们向政府申请的租地…… 不会有事……
……
妈,你总是不记得……
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。刺耳的鸟鸣划破天空。阿妹抬头看去,一只大番鹊仓皇地展翅高飞,发出呕哑的怪叫。
儿子早已消失在饭桌旁,不知去哪片野地里乱窜。阿妹拾捡饭桌,熟透的水果布满鸟雀啄食的坑洞,弥漫一片腻到发烂的甜香,熏得人头晕。窗外一棵丝绵树苍老遒劲,顶天立地,粗糙坑洼的树干曾经嵌进阿公猎枪的子弹,扎入好几十支达雅克人的毒箭。达雅克人善猎,常以蝎血蛇毒混合草药,涂抹于吹箭上,能杀死凶悍蠢笨的成年黑熊,能放倒硕大如浮脚楼的野犀。丝绵树中箭后枝叶凋零,黄叶簌簌,暴露树冠掩映下的鸟巢毒蛇。阿妹与丈夫日日扛来清水浇灌,挑来牲畜粪便埋于树根处,腥膻臭味笼罩整片房屋,引得大蜥蜴探头探脑,每夜窸窸窣窣围绕浮脚楼,赶也赶不去。树干从内逐渐衰败,阿妹持刀削去树皮,宛如给病人剜去脓疮、清除淤血,见箭头深入木质肌理,医无可医。
又过了一段时日,七棵丝绵树死去六棵,余下一棵勉强成活,抖抖索索,只是枝干从此不再坚硬如铁,毒性尚存,自然也没法砍了当家具。阿妹偶然松动院土,发现唯一一棵丝绵树根须已遍布院落,夺去其他所有大树营养。浮脚楼建在树根上犹如瓷器,摇摇晃晃。阿妹瞒下这一切,仍旧日日浇灌丝绵树,终于使其青翠如初。
如今丝绵树重新长成,阿公最爱躺在树下,枕摇椅,吸大烟。阿公半阖着眼,皱纹深刻繁密,像丝绵树根缠绕盘结。阿公曾是一等一的好猎手,青年猎兽时留下一道伤疤,从面部横亘而过,恐怖骇人,年老后将猎枪换了烟枪,肌肉萎缩、手打哆嗦,喉咙撕裂如拉破风箱,除了丈夫没人听得懂他说话。阿公像一尊雕像杵在丝绵树下,不动如山。孙子孙女从身旁跑过,他也不发一言,只是口吐一颗又一颗孱弱的烟球。呼。呼。阿妹走过去,阿公闭着眼,似乎浑然不知。呼。
阿妹巡视果园、玉米园、胡椒园。平日里弟弟与弟媳与她一同巡视,修复栅栏、烧去杂草、杀死不知疲倦繁衍的大蜥蜴,赶走觊觎领地的小型野兽。四只猎犬前后簇拥她,仿佛护卫出巡的国王。然而他们今日都失去踪影。弟弟和弟媳前往城镇上,独留阿妹一人盘旋徘徊,好似痴心的鸟儿。
胡椒园宽阔深广,西连达雅克族属地,北达香蕉林,南边是荒芜的野地,达雅克男孩女孩常在此处打斗嬉闹;胡椒园东边是一片树林,再远处是什么,阿妹已记不起来。她匆匆走了一遭,便回到原处。
日头暴烈刺骨,煞白的光晕吞没一切活物。阿妹走得口渴,随手在芒草矮木丛里揪起一颗猪笼草。雨林中随处可见这类食肉植物,瓶身可大如手臂,可短如成人手指,瓶中的汁液清凉可口,适宜解渴。猪笼草孽生蔓长,最大的可捕食小型兽类。她小心翼翼灌下捕虫瓶里液体,定睛看时,只剩下瓶底沉沉虫骸一片一片。宛如人类内脏,宛如婴孩手臂,宛如半消化的尸块。她感到一阵恶心。
天色渐渐昏沉如暗铁。
当晚,狂风大作,暴雨如倾泻的污水,淹没半个浮脚楼。阿妹睡的床上长满各色菌菇,家畜嘶嚎悲鸣,木雕朽烂成泥,泥土随水漂走。阿妹睡得极不安稳,从梦魇中大汗淋漓醒来时,发现身边空空如也,丈夫已不知去向。这么大的雨,丈夫和阿公应当搭乘独木舟,去看护胡椒园与果园了。她这样想着。雨气沉沉,翻起泥土腥味与若有若无的血气,钻入她鼻中。恍惚中她好像看见弟弟与弟媳在洪水中沉浮,一条黑色巨鱼跃出水面,将二人一口吞下。阿妹半梦半醒中雨已退去,仿佛一切不曾发生。
第二天早上她看顾园林,景象惨不忍睹。果树腰斩枝断,肢体末端焦黑如煤炭,半座胡椒园被野兽践踏,飘飘零葬身淤泥之中。到处是倒塌的围栏,不知从何冒出的铁荆棘,长满褐红铁锈。大雨落过,泥土却漆黑一片,如被灼烧。而丈夫仍未归来。八音盒放在房间桌上,如遭开膛破肚,零件散落一桌。小人斜躺,诡异而漠然地凝视她。
阿妹不得不前往镇上换取食物,衣衫破烂形容疲倦,眼眶因憔悴而泛红。阿妹蓦然注意到旁人都以微妙的同情眼光打量她。她茫然不解。
空气依旧潮湿粘腻,街上白旗飘扬,溅上大块鲜血,顺着旗身流淌。偶有人身着制服走过,身上猎刀或匕首闪出寒光,好似雄云豹的獠牙。好在带来的果肉兽皮很快卖完,阿妹转身欲走,一个女人急匆匆地冲上前来。
阿妹。女人叫她的名字。你不认得我了么?
女人语速极快,仿佛吐出一连串带刺的红毛丹。百兽荤腥在她的话语中复活,蝙蝠扑腾,犀鸟哀鸣,长毛猩猩梦呓,儒艮漂游。阿妹如坠云里。
……你的儿子。最后女人说,他被白鹮鸟叼走了。
阿妹懵懵然地扭头望过去。一种没来由的恐惧攫住她。
女人耸了耸肩。我亲眼看见。她说。
好大一只白鹮鸟,有房顶那么大,翅膀宽得像汽车顶篷。……它俯冲下来,咻。就那么一声,像从水里捞鱼似的,把你的儿子叼走啦…….
……
你忘啦?你不是也在场吗?你也亲眼看见啊。
……
女人絮絮不止。丝绵树毒素延绵,树皮皲裂渗出乳白色毒汁,一丛丛一片片如蕈菇,如肉芽。阿妹方才知晓唯一的丝绵树其实从未复生。她摇摇晃晃走回浮脚楼。丝绵树下空空荡荡,浮游着不知何去的白色烟球。她走近,看见树下白骨嶙峋,腥臭漫天,数只大蜥蜴贼头贼脑,凑在树下分食腐殖珍馐。阿妹一阵头晕,点燃树枝抄起番刀歇斯底里冲向大蜥蜴,一只大蜥蜴被一刀两断,其余仓皇逃窜入林,口里含着撕裂的腐肉。
树下不过是猎犬的骨骸,已经被大蜥蜴啃咬得空余骨架。头颅森森,直直地冲着她。四只,一只不少。一杆烟枪掉在旁边。
阿妹发疯似冲回浮脚楼,到处寻找丈夫的身影。屋内空空荡荡,唯有女儿在厨房做着什么。咚,咚,刀刃与砧板相撞。咚咚咚,沉重的声音劈裂骨节;咚,轻巧的声音割裂皮肉,如庖丁解牛的美感。阿妹头脑如被人拿了尖刀使劲捣锤,疼痛愈裂,如巨蟒在腔中肆意横行,吐息滴落剧毒的涎液。女儿拿着刀分解动物。好像是褐色的猿猴类属,当菜刀剖开身躯的时候,它甚至还猛烈挣扎了一会儿。一摊淤泥状的东西,似乎是肠子吧,顺着灶台淌到地上。去除内脏、剖解肌肉,粉白混合物被肢解成可放入锅内的形状;那只动物的躯壳支离破碎,软塌成一片红肿溃烂的疮口。女儿惊讶地回过头来,阿妹想说小弟已遭不幸,话到嘴边却成了八音盒再修补不好。
通亮的日头照耀在她们身上,女儿在她的眼前燃烧、融化,被金乌涌出的鲜血淹没。女儿什么也说不出口,什么也没来得及看见。阿妹眼前一黑。
野兰花、蔓萁芒、猪笼草、矮木丛在野地里孽生疯长,胡椒园、罂粟园、玉米园被虫蚁的巨大颚牙切割细碎,彩色毒菌占据浮脚楼,泛浮着如梦似幻的磷光。丈夫坐在阿妹身边,手里拿着完好无缺的八音盒,叹一口气。汗臭凝结他身上如点点霉斑,鲜血汩汩如那条常年累月流淌排泄物、垃圾、污水与死婴尸体的河流。丈夫看阿妹醒了,站起身来朝外走去。阿妹拼命拉住他的衣衫:别走!别走!她的手冰凉,丈夫的手也冰凉。
丈夫最终停住脚步,回头一眼阿妹,眼神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怜悯,像看见不断撞向玻璃的杂雀。
“你忘记了?”
忘记了什么?被她埋葬在记忆阴森的坟地之中的究竟是什么?阿妹跌跌撞撞奔跑,视觉听觉掉进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窟窿。野火满天,植株干枯凋零,阿公的猎枪丛生绿宝石色霉菌,葳蕤飘逸,烙铁似地发烫,夜鸮在巨大的震鸣声中发出微弱的嚎哭。被吞吃的家人。白鹮鸟掳走的儿子。血液一样溶化的女儿。离开的丈夫不再回来。胡椒园东边。
她抓了一把线香,没头没脑向着胡椒园走去。穿过轰炸的残骸,穿过已成焦土的新垦植株,穿过树林,穿过血腥气和腐烂的恶臭,穿过心脏般的卵石、疖瘤般的枯枝败叶,血液般蠕动的河流。她最终停下。
空地上列着六块碑。四块较大,尚可看清字样。两块较小,遮掩于翠绿猪笼草与葳蕤的芒草里。
阿妹喉咙中发出一阵痛苦的嘶鸣,双手捂着脸,缓缓跪倒在地。她看见自己捧着损坏的八音盒,走在去城镇的路上。她看见黑鱼吞没弟弟弟媳,白鹮鸟叼走年仅六岁的儿子,她看见子弹穿透阿公的心脏,女儿凄惨哀呼,粉色的肠子从她肚腹中流出,她看见一队士兵将族人驱赶到空地上,一枪一枪一枪一枪一枪连绵而起,像极了南亚丛林的大雨。雨落生死,水滴石穿,在丈夫的身上凿满坑洞如丝绵树坑洼的树皮。夕阳像一瓢鲜血铺天盖地向她浇来,淋漓残忍,纠缠混沌。她感到自己在血红的夕阳中窒息。
太阳落山了。